醫師的黃昏年代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周 遵 善 醫師

    替一位醫學院的老同學餞行,他決定放棄多年來努力創下的事業,徹徹底底地離開這片生他育他的土地,雖依然眷戀,卻有不得不然的苦衷。

    同學在日前發生於大台北地區的診所搶案中成了受害者;那段日子搶案如「雞瘟」般擴散開來,醫師們人人自危。歹徒到了診所,一把開山刀放在櫃抬,擺明了老子就是要當響馬,管他光天化日或是眾目睽睽之下,他幾近哀求地把一日所得交給歹徒,雖然僅僅數千元,卻是他全日駐守診所的全部所有;歹徒眼神冷峻,面露不悅,爾後又是一陣訕笑:「醫師也會沒錢?」他無奈地攤攤手,沒想到現在除了國稅局,連歹徒也知道:醫師會鬧窮?若拋開一切尊嚴的假面具,歹徒的譏諷,也的確有幾分真實。

    健保前,同學確實風光過幾年,婦產科的他,一個月接生三、四十個寶寶是稀鬆平常之事,每日門診量至少也有七八十個,健保實施後,美其名是提昇醫療品質,實際上卻是徹底的淘汰基層醫師。先是護理人員法,要求診所必須聘用合格護士,連日班都沒有人來應徵,何況要值大夜班?無奈提高待遇也吸引不了姿態更高約合格護士,他只好百般禮遇護理人員,不但日日正常班更有週過休二日,大夜班只有勞駕具有護士身份的太座上班。而後醫藥分業開始,醫師喪失調劑權,沒人會瞭解,醫師既然可以開處方,卻沒知識拿藥給病人?病人也不明白,自己也喪失了選調劑的權;這些荒謬的事,卻真實地一一出現,喪失了調劑權,也只好循規蹈矩央求藥師來駐店,待各「師」都到齊之後,支出大增,收入卻一落千丈;醫療廢棄物不到一公斤,連自己買的廢棄物處理機都不准使用,要求送交外包的環境清潔公司,有時環境清潔公司的工作人員也會苦笑:「就這麼一小包?」每月僅買一千元的醫療器材,卻要花二千元去清除它,這是什麼道理?政府認為醫師「為富不仁」,當然要付出更多的成本,殊不知在各種不利的醫療法案施行以來,醫師比起公務員,承擔更多的風險,卻無相對的收入。

    同學訴說著近年來的遭遇,不禁悲從中來,今潸然淚下;而加諸在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搶案發生當日:「警察及歹徒上門的人數比上門求診的病患還多」,當年輕熱忱的精神還旺盛時,心卻徹底的死去了,不安的情緒是會蔓延的,當每個細胞都感染到那種危機的病毒時,分分秒秒,看著病人,盯著監視器,心神恍惚,終日惶惶,像是靈魂出竅的軀殼,這種行屍走肉的日子,是難以再繼續行醫。

    同學是典型的醫師,一付斯文的模樣,不抽煙、不喝酒、不賭博、不玩女人;認真、負責、親切、隨和;從不與人結怨,相信沒有人會害他,當然就極度缺乏危機意識及反擊能力;唯一的興趣是看書、聽音樂;最大的成就是病人的病痛在他手中痊癒……。這樣的人,會有人來欺侮他、侵犯他,是怕始料未及的。

    我靜心傾聽牠的故事,內心頗有戚戚之感;我告訴他醫師之所以會繼銀行、農會、超商、加油站後成為歹徒行搶的目標,不是因為醫生有錢,而是醫生脆弱與怕事的形象;你想想看,如果有一天歹徒上門搶劫不是被扭斷手臂就是被打斷條腿,歹徒只要恐嚇就益,軌可恣意顛覆公理,踐踏法律」,人民被訓練成「愛拼才會贏」,無論拼得有理無理,只要「敢」,公理、正義只是被人恥笑不屑的東西而已;於是犯罪的人不再有羞恥的心,因為牠的犯罪動機是要「拼」更多的錢而已,被判刑的人也不再有恐懼,因為人權是站在加害人的一方,到獄中反而能享受更好的生活,這些偏差的心理普遍存在歹徒的心中,如此一來守法的精神便蕩然無存了。

    目送老同學一家人上了飛機,突然有種跟他一起走的衝動,但我全身無力地癱瘓在電視前的座椅上,電視中傳來陣陣「乎乾啦!乎乾啦!」的酒類廣告詞,那種豪氣似可干雲,但是現實生活中多少車禍、殺人、搶劫或家庭人倫悲劇,都是在這種酒國豪情中發生的。社會中瀰漫著一股「乎乾啦!I」悲劇英雄似的草莽氣息;我搖頭深嘆:基層的革命勢力正像毒瘤般侵蝕著台灣的根基,我們的知識份子卻只有逃避與自清,如果再不亟思如何清除毒瘤,匡正社會風氣,每個人都沒有被侵害的豁免權,全民應該站起來,勇敢地向暴力、不合理的制度宣戰,為自己及下一代重建溫馨的社會。

 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轉載自臺灣醫界)